无令。

无。

残花泪

混乱人称叙事。搞点花妖七爷。

老私设人。7000+。


          指尖敲木桌迎合窗外那几声婉转小曲儿,小调都带着两三分甜味烟雨气,长衫贴着皮肤,微凉的料子都被人气熏蒸得绵软温热起来,梨花白温得正好,过分甜腻的馥郁香味冷掉之后也嗅不见。

  挽袖口时还没想好该干点什么,细细抚平一条褶皱时才想起第二幕戏大致是要开场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本也就不是为了听这出悱恻缠绵儿女情长,唱词唇齿间咬合清晰,吐出来一字一句都浸血动情,反倒让人退避了三舍仍嫌不够,口中含一粒糖渍的梅子才压了惊。

  遂抬手斟了两杯酒出来,方至杯口未及满溢,白瓷通透映得酒液醇碧如水玉,淡淡看一眼也就不再理会了,身后是软绵绵厚垫,等了许久人还未至,无聊又无趣,台上声调渐渐低了,指尖还扣起来打拍子,最后轻到无声,便是阖眼撑头睡去了。

  我明明是要等人的,却自顾自一人睡得香甜,实在是很不好,若要等的人不是无咎,大概的确会被人道上一句不得体。

  好在无咎不介意这些,我醒时他坐我身边歪头瞧我。他平日不常笑,大概除了性子冷淡外还有点其他原因在里面,无咎笑时唇角有枚梨涡,因此难免显得天真稚气,与他平日做派不相符。

  我依旧睡意朦胧,恍惚间伸了手去触他面颊。

  一触是空,我蜷曲了手指捏住一捧湿热空气。无咎面容如烟云雾霭一般骤然消散,只剩我空落落一只手,凝滞在半空。

  梦里又有梦,倒是也该醒了。

  无咎不知何时为我披了件外袍,坐我身侧握住我手指轻轻揉捏,五指插入我指缝里,柔柔摩挲我凸起骨节,眼底微显倦意,一副难得见的柔和面孔。

  “七哥可是做了什么梦?”

  他一向是再细心不过的性子,于我身上更是周到体贴得恰好,似是我一言一行都被他不动声色收在眼里,闲来无事要拿出来一遍遍琢磨一般。

  自然该如此,我都已对每日昏沉慵倦习惯,又梦见了昔日时光,一时竟有些难以分清梦里梦外,忍不住又伸了手去抚无咎面颊。

  乌羽一般眼睫轻颤,还是任由我唐突触上他颊侧,指尖贴合细腻肌理倒是让我猛地回神,急忙抽了手,又被他更快一步抓住手腕。

  无咎瞳色暗沉,一点微光下透出沉静琥珀色泽,定定看着我,低声叹气。两手也都放开,俯身拥住我腰身。

  “七哥,我在呢。”

  一场噩梦让他担心至此,我也不免内疚,反手环抱住无咎,轻声应和。

  “我知道的。”

  “只不过梦见了些从前的事,一时免不得有些恍惚罢了。”

  “不必担心。”

  多是我自己的问题,秋冬之时我一向都是神色倦怠懒于移动的,整日沉睡免不得让无咎担心了,关心则乱,他想来这时已忘了我身份,心里只是惦念着我是否身体不适又心结重重。

  无咎难得缠人,什么时候都一副老成持重模样,此时折腰搂抱我不放手实属稀奇,我忧心之余也觉可笑,指尖按过他后颈,索性放松了身子任他亲密厮磨。

  抬眼看向窗外,投进朦胧光影,院里那棵柏树还是我当年同无咎一起种下去的,现在都长成亭亭如盖的繁茂模样。

  恍惚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我第一次见无咎时,也是个秋日。

  我那时精神不济,其实并不愿出门,若不是有一桩生意要谈,断断不会选择来戏院这等嘈杂地方。

  况且我本不喜欢听戏,听戏子唱多情无情人间事,只觉得陌生又无趣,甚至连入耳都带了沁血的寒意,戚戚然搅扰得人心烦。

  不如茶馆姑娘婉转一首小曲儿,温温柔柔如初生春柳,轻软拂过心尖,更动人也更叫人喜欢些。

  人各有好,我不多置评,寻到了人聊了一番,酒未沾唇,茶用了几杯,点心也略动了几块,心底就有些计较,想的不是多正经的事,是这家戏院点心倒真是不错。

  我口味清淡又嗜甜,刁钻不说,难伺候得很。也好在不必时常进食,偶尔尝尝东西权当体会这人间滋味。舌下压半口清茶微觉涩意,喉咙一滚吞入腹中。

  外面尚下着细雨,生意谈罢我撑了随身带着的纸伞路过熙攘长街,精巧别致一方门扇里传出女子娇笑声,我路过时也忍不住瞥一眼,大开门扇里绯色纱幔影影绰绰,乐声鼓声交错响起,不难想象里面是何等悠哉温柔乡。

  我不喜太过热闹,也不爱这浮华之地,微微笑一下也便移开目光,非礼勿视。

  冷不防里面跌跌撞撞冲出个人来,快到仅能见模糊残影,一团浸着酒气的黑直接撞到我身上,即便早已瞥见不对下意识反应一番仍是被撞得向后退出两步。

  就这两步,路上积水便染脏了雪白袍角。我心里清楚得很,蹙眉之间被这人双手揪住衣襟,抬起一张清隽明俊面孔,面颊上尚飞着红,眼底却清明冷冽又隐隐夹了些隐忍神色,握住我衣襟的手指因过分用力而骨节泛白,唇缝间吐出浓郁酒气。

  偌大男子歪歪斜斜挂在我身上,实在是不大得体,况且他只是揪着我衣襟用力喘息,一字也不说,我撑的伞早就落了地,在泥水里滚了两圈飘悠悠停住了。

  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老天平白无故降下这等麻烦事儿来,倒是弄得我手足无措,手臂半搭半扶欲推不推,耐心等这人一口气喘完,松了手抬眼冷冷看过来,漆黑眼底闪过一点碎光,站直了身子苍白了脸抱一抱拳。

  “冒犯了。”

  他那副模样像是逃难,避之不及,还留了一堆褶子在我胸口处,捏皱了精绣的银丝布料,让我哭笑不得。

  这点事事发突然,但不值得生气,我莫名被推搡了这么一番,拂一拂衣袖摇摇头也就罢了,轻声道了句“无妨”,弯腰拾了脏污纸伞照旧走我的路。

  只是眼角余光一瞥,免不得看见那人孑然立在雨里,神色茫然,细雨里黑衣衬白墙,就有种水墨一般单薄质感。我视力颇好,甚至一晃间看见他长睫上细碎雨滴朦胧水汽。

  不同时下崇尚的精美薄脆面容,透不出半分旖旎气息,这么太平盛世难见刀兵气,他站在那里倒不如说是柄可以握于手中赏玩的剑,也要小心何时会抹肤溅血。

  这副模样,实在是有些让人心疼。

  想了很多,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大概是我天性里总有种通透到凉薄的东西,一瞥之间不许我升起什么亲近之心。

  况且,我要斤斤计较一番,为我被泥水溅脏了的袍子和伞。

  后来我听人说了这人,是个颇有名气的小捕快,姓范名无咎,都称一句八爷,平日里冷肃端方,是再正经不过的人,手下有几路真功夫,一向颇得县令器重。

  那日的乌龙也有了解释,同僚拉着他进花楼吃酒,却不想这小范捕快是个不沾酒色的,同那些虚伪清高之徒倒是真真不同,受不得酒力看不得声色,又对那扑鼻脂粉香有些本能抵触,拦了要跨坐在他腿上的姑娘,毛头小子一般慌不择路。

  这不,就撞在了我身上。

  我无奈失笑。倒真是个极有趣的人。

  没想到的是这人居然上门致歉,丰神俊朗公子放在哪里都十足瞩目,话语出口也恳切,歉的是那日醉了酒,又不择路,冲撞了我。

  算不得冲撞,我摆摆手示意无事,又不是小女儿家那般多心思,那日映像在我脑海里倒是深刻,细雨里小公子黑沉沉一双眼,此时艳阳下轻轻看过来,也别有一番风致。

  我爱美景美人,大概出自本能里那一点躲不掉的私心,连带着对小范公子也多了几分赏识。而他本人无论气度还是为人都是一等一的好,自然在我眼里更要不同一些。

  倒是个好相处的。

  

  我第一次见谢必安,是春色正好的时候。

  他不记得了,我也从未提过,只让他认为初见是狼狈秋日,我跌跌撞撞要拥抱他,最后佯醉只是抓住他衣襟,手心冒汗,骨节泛白。

  事实上我第一次见这个人,还要追溯到早半年前,春日宴那日。

  所谓春日宴,不是自古便有的民俗,据说里面还有些缠绵悱恻如戏本子里所述的情爱故事,现在也只是小女儿家相聚之日,三三两两姹紫嫣红一路相携,笑语盈满路,又正是一年之计最好光景,免不得过路男子惊鸿一瞥就移不开眼。

  也成就过几对美满姻缘。

  我是并不怎么在乎这种事的,于男女之情又一向看得淡,再也不是很喜这种热闹,不予置评是一回事,不愿掺进这热闹里又是一回事。

  索性那日登了高楼极目远眺,远方山光海色融成一线青灰,落在眼底是同明媚春色半分不同的颓败。

  难免让人有些不明不白的感慨。

  晚间我坐酒楼窗畔懒懒俯视这一小片地域,满城热烈灯火笼罩暖黄,独一抹白如同晕染在我眼尾,硬生生引了我全部注意去。

  那是一树花。

  如同棠梨又胜过棠梨,白得分毫不柔媚不含蓄,简直要轰烈炸开一般,天光下泛出一层皎白银光,明亮如月华,青灰枝干被成串花朵压得柔软低垂,如帘如幕,非同寻常一般美。

  也美不过树下倚着的人。无饰白衣,胸前一点蜿蜒纹路权做点缀,绵密乌发散于脑后,精致面目沉静如仙,伸一只手,轻轻按上树身粗糙纹理。

  那一刻我恍惚竟觉得这人与这花融成了一体,本来用花形容男子是我一向所不齿,到今日竟也不得不承认,这人与这花一时辨不得谁更美些。

  美景美人,恰逢良辰。

  由不得我不倾慕。

  我承认最开始我便抱有私心,谢必安所谓的初见并非偶然,若是无缘我不强求,若是真真有这份缘分,我一向固执,定要满足自己难得一份私欲。

  谢必安的确是难得见的君子,于我而言可为良师益友,一向与人维持恰好距离,与人为善又不迂腐固执,与我性格相投,不免比常人情意更深。

  谢必安有一点最有趣。他喜静不喜吵闹之地,却偏偏爱上了戏院里点心,那家梨花白也好,少酒气亦不过分甜腻,清爽得让人想起分花拂柳春日时。

  点一壶茶水是常事,谢必安常约我一同去戏院,两张票价换个座位,他伸手捻一块儿点心,指尖粉白如玉,唇角一点碎渣让人想伸手拂拭。

  我从来不屑掩饰那点不合时宜的心思,谢必安心思剔透也未必看不出来,不予半分回应又似乎顾忌什么东西,免不得看我目光略带犹豫沉吟。

  直到他坦然于我面前摊平掌心,我眼睁睁看着细白掌心里生出一朵素白花来。

  我一向觉得谢必安周身气度清贵不似凡人,只是未想到他竟真是山野传说中的精怪,不害人,只俘了我一颗心。

  于是我心安理得凑上前去吻他掌心,指尖抚过他微凉肌肤,心满意足拥他入怀。

  我承认这想法不合时宜且逾矩,不融于世俗又明显出人意料,初次意识到时自己也难免心惊,想一想便也释然。

  既然是对谢必安,我生出怎样珍重心思都是不过分的。他既愿意对我袒露所有,是我求而不得的好事。

  我不在乎他是人是妖,只是有一点牢牢记在心底,只要是谢必安,我愿意予他所有深情。分毫不需隐瞒,亦分毫不存疑。

  

  无咎能坦然接受这如同戏法玩笑般的事实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都说妖无情,同样是胸腔里裹着颗滚烫心脏,又与人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如我见过太多世事无常,自然视一切都如戏,幕起幕落,沧海桑田。

  不如说无咎是我这些年来遇见的唯一一个极特殊的人,内心分明善恶,又与我契机相投,只能说天生就该是并肩而立的一对,只不过于那个秋日遇见,是缘分初启。

  我并非踟蹰不定之人,也素来厌恶无用条框旧历,唯独于此事上想之又想,无论如何不敢轻易冒进尝试,我自然将无咎眼里星火一般热忱看得清楚,最终只能掌心生花,忐忑递到他面前。

  这是我最后一点隐瞒,至今真心尽数予了你,还望你…莫要反悔。诠我无尽生命里第一次生出的永伴心思,莫让我百年后仍悔恨一次不合时宜坦白。

  或许可称之为豪赌,索性无咎并未让我失望,锋利眉眼棱角一点点软化下去,流露一贯内敛柔情。

  在那一刻我确实生了念头,想同他一同长生,让我未来无穷岁月里有一个能托付所有衷情的人。

  即便身为人类,他生命不过如同一现昙花,于我未来漫长岁月而言,只不过弹指一挥间,花开花落之际见过太多次白骨青灰,不免漠然于有尽生命,也的确于此无可奈何。

  我是妖不是神,姑娘喜爱话本子里一系列缠绵悱恻我做不到,说到底我也与常人无异,除了过分长久得让人疲惫的生命,甚至若想赠爱人一个不老长生,都无能为力。

  此时想这些似乎多余,大概是心里终于有了牵挂难免患得患失,十指交缠那般不切实际的旖旎,是我许多年之前从来不会想到的。我的确一向爱独处,如今身边多了个无咎,不觉不自在反而心中熨帖出暖意。

  若说得自私些。

  我与无咎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就该如此相遇,把缘分交付成衷情。

  某段不长的时间里我一直窃窃私想着所谓长生,寿命的有限无疑过分脆弱,而我思及若是某日仓促时瞥见无咎已苍老面庞,再过一瞬又只剩我孤身一人,不免心尖发疼。

  长相厮守,不离不弃,固所愿也。

  并非杞人忧天,我只是提前了太久设想未来,一直都在假设猜测里熬过长生,甚至于已成习惯,即便此时思及这般令人不安景象,也无法自欺欺人。

  黑衣的道长很是年轻,雪白面庞谈不上温文尔雅,秀致得近乎邪异,偏又有些莫名的仙风道骨,看着不像好人,偏偏又透不出半分恶意。

  他用那样笃定的语气对我二人说,他能给无咎长生。

  “让他伴你永生,长生不死。”

  面庞上浮现的笑容莫名让我心中不安,高位者气度不容置疑显现,我却连他有什么目的都一无所知。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也不可能轻率答应,若我不是妖,看他这信誓旦旦模样大概会觉得是在痴人说梦,只是从第一眼看见这个人,我便从来未怀疑过他许下的诺会是信口开河。

  没有无故的善心,如同雪中送碳般行为更是免不得人疑心,对方撑着下颔喝一杯茶,依旧是莫测笑容,看我二人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味。

  我只是以为他要用我寿命填补无咎固定阳寿,才是意料之中,他却只是摆手挥散我心中疑虑,昭示自己并无这等想法。

  “我最喜欢瞧…你们这些人心想事成的模样。”

  他笑容模糊又掺杂戏谑。

  “你可想好了,服了这服药,普天之下,是人也好,妖魔也好,没人能要的了你性命。”

  “这便是你所求长生长伴了。”

  “除非——你哪日意冷心灰不愿要这无尽长生,由你心里那惦念的人亲手要了你性命。”

  我当时并未多想,虽然心里怀了几分不明不白的疑虑,琢磨许久也不懂这话里到底有几分深意,若说毫无目的真心相帮我不敢信,但无论真假罢,即便是只拿我二人装神弄鬼一通为图个乐子,只要未伤到无咎,我也不愿多做计较。

  那之后无咎手腕上莫名现出一点花形,血红一抹落在腕侧,如同自皮肉里生长出来的图形,莫名让人觉出几分理所当然。

  无咎不大喜欢这东西,不难看出来。我握着他手腕,指腹抚过那点艳色,再看无咎表情,愈发觉得这是个戏法或是恶作剧。

  毕竟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你说了求长生,就有人送你不死,你说要有爱人,就能于密雨里撞出一段注定姻缘来。

  我只是有时候会想,若我是个女子…若我是个女子…是否无咎就能光明正大牵着我手掌同我出游,而不是要处处贴心替我遮掩种种传言,仿佛于众人眼中连相约相伴都是错?

  “我不知道七哥为什么要想那么多。”

  无咎了解我心里所想,缠绵后伸手理我汗湿鬓角,指尖蹭过一节节凸起脊骨,做出全然安抚的姿态,我年岁比他大过不知多少,在他怀里却有许久难得的安心。

  “长生与否我不在意,只想的是,有一日是一日——”

  “我想陪七哥一起。”

  免得漫漫长生里,始终只是你孑然一身。

  既然都认定彼此,又何必在意他人言语目光?

  可笑我活了这些年,看这些事居然不如无咎通透,反倒是画地为牢把自己圈在里面走不出去了。

  我最后抵着无咎额头轻笑出声,更近一步沾沾他唇角。

  “半缘修道…半缘君。”

  

  “我也只剩你了。”

  

  我记不清自己活了多久,这一生容貌静止在荒诞一句话里,我总觉得像是腕上标记在吞噬衰老过程,凝固我周身时间,要我永远维持年轻模样,能永远站在谢必安身边同他并肩而立。

  心想事成,的确如此。

  即便我清楚自己此时同个死人也没什么区别,肌肤还是柔软温热的,心脏也跳得平稳,活得却越发浑噩。

  谢必安发现我容貌过了许多年都未变化时露出的表情是我难以描述的狂喜,平日里是那么温润稳重的人,握着我小臂摸上我面颊,眼底聚起一层湿气又在眼帘起落间风干,目光明亮又似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真好…真好。”

  谢必安用力抱住我,嘴里喃喃只剩一句来回重复,扣在我背后手掌环得极紧,我领口有微微湿气,他再抬头看我时眼眶也泛一圈红,湿润嘴唇克制压上我额头。

  “我很高兴。无咎。我好高兴。”

  我没见过他这副失态模样,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只僵着身子任由他搂抱,手掌擦过他披散长发,恍惚间好像真真切切抓住了些什么东西。那只手最后搭上谢必安腰际,再把人压进我怀里。

  那一刻我只是替谢必安难过,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了也未可知,总归我是想不到这无尽长生里的许多年,他自己一人行世间,是怎么看年复一年花开落日升降的。

  无尽长生不该是赐福,该是灾祸是诅咒,是磨碎柔软心脏的历练,要被迫见证生死别离把自己活得通透坚硬,直到所谓飞升为仙,无情无欲,余生空茫。

  我该可惜自己遇见谢必安太晚了。

  又暗谢一番实际也不晚,我总算是遇到他。

  往后余生千百年,都有我陪他。 

  我也一直以为事实没人想要求死,谁能不惜命呢,人世长则七十有余,短则几日几月,时间都落在几载几十载里,要急忙才能遂意,除非是不遂意十分,否则谁又不惜命。

  因此从无咎眼里看到一片平静灰败时我心里才慌。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简直让我心惊。

  能定格容貌延长寿命终究不代表能受得住无尽长生,我与无咎终究不同,于长生一途,终究人妖有别。

  无咎开始沉默甚至嗜睡,在院里练剑斩枯叶,纵横剑气被囚在一方院落中,将空气割裂出波浪一般纹路。

  长生毕竟麻烦,我二人数百年不知搬了多少去处,游遍大陆四国,归来仍旧是少年模样。

  我同无咎一起打伞过长街,细雨竹伞二人,路过昔日朱门无咎蓦然驻步,原来是门上朱色早已斑驳,也无倩影声乐,连融在半空的脂粉香气都再闻不见。

  我握了无咎冰凉手指,携他一起问了过路的姑娘,这烟花地怎么破败至此。姑娘打量我再看过无咎,嘻嘻一笑,指尖点着青石墙壁凭空画出图形。

  “你们二位是昔日来过这儿。?那倒不该,怕是二位公子的先人在这儿待过吧。这地方呀,早百年就废啦。!不是听了嬷嬷说,我也不知道这里曾经…曾经…”

  少女支吾不言,面飞红潮不肯多说,我自懂,掌心热气裹着无咎指尖,勉勉强强道了句谢就要走,冷不防被姑娘扯了袖口,乌溜溜一双明眸看过来,说的不是正经话。

  “公子生得真漂亮。”

  目光一转。

  “这位黑衣公子也俊得很。”

  轮到我哭笑不得,客套一句自不必说。

  “姑娘亦是美貌动人。”

  颔首便拉着无咎匆匆走出几步,不愿意多做无谓纠缠,无咎只是不吭声,我却觉出他陡然升起三分微怒,虽是骤然而逝,我也清楚,他到底是不痛快了。

  我竟也要庆幸,若不是有关我与他,无咎已经许久未这般坦然展露波动情绪了。

  小姑娘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阿嬷也说过,当年这里有颗树,春日宴时开满树的花,漂亮得很。”

  匆忙归家后我免不得笑他,偏要同个小姑娘几句无心之言认真计较,顺手又为他理了鬓发。

  无咎也只有这时才露出几分笑意,无赖一样枕我膝上,一双暗沉黑瞳定定看过来,语气还是认真的。

  “那我也不许。凭什么她说哥好看哥就允,偏偏堵我的嘴不要我夸夸哥生得漂亮。?”

  这的确说不过去,是我面薄亦红脸,此时也无话说,轻轻咳一声想就此一笔带过,无咎却伸手裹住我手掌,额头贴上去,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倦怠。

  “哥。我累。”

  我清楚的只是那份无可抑制的衰败似乎是从内心一点点溢出来的,一如树木的枯萎一向从翠色叶尖开始窥见端倪,我也只有这时才恍恍惚惚意识到,原来所说的人妖有别,还有这一层意思。

  人是短命人,妖是长命妖。红尘世间寂寞无趣,妖是一片纯澈心,人有千般混杂念。我想的一直是无咎与我并无太多不同,今日看他唇角笑意惨淡,才后知后觉晓得这件事。

  我和无咎,终究还是不同的。分的不是好坏善恶,是天生有别,我也终于清楚,我很难留住他了。

  我想若是我开口求,无咎也仍然会陪我过余生,现在想一想,地北天南都看过一遍,江南塞北都行过一遭,看无数生死别离青丝白发,过了不知多少个凡人一生。

  现在想起,也仅仅如此罢了。

  这么说起来人妖之间又无多大分别,若心里有挂念,愈发贪恋世间同时,也总会倦的。

  我听过许多传说故事,收尾都惨烈,仿佛昙花一现,过后凋败得无声无息。我再想起同无咎一起过的许多年,记忆里竟没有一处是模糊的,明明也不过百载有余,此时回想起来竟仿佛比过去千年还长。

  “我怎么办呢,七哥。我怎么办呢。”

  无咎鲜少露出这样一副惶然神情,紧紧扣住我肩膀。

  “哥,我一直想同你一起。”

  只不过世间就这样,妖也这样,人也这样。

  我缓缓笑起来,再用力搂住他,好像就此拥住过往百载光阴。

  怀里是暖的。生而为妖,我本无心,此时却觉出胸腔里吐出一声微弱跃动。

  我可能到底也不明白所谓情之一字到底还有什么意义,或许如许多人所说,用情至深者,逃不出一个生死相随。

  而对无咎,我总有许多不忍心。

  

  小小县城里路过个黑衣的道长,细致眉眼高挑身形,路边叼着糖棍儿,笑嘻嘻问绿裙子的小姑娘,要寻一棵花树。

  的确是有这棵花树的,几百年前有,几十年前又有,城郊边长着,春日夏日便开一树白亮亮花,没什么香味儿,但胜在实在漂亮。

  还有人传说树下有坟,想来大概是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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