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令。

无。

【与林书24H/12H】对金栏

淮岑日对朱栏出

               江岫云齐碧瓦浮


  他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的春色了。

  前几日下过一场暖雨,算是彻底融了仅余的几分寒凉,三月春色恰好,清风拂面过,青瓦白墙外有少年郎策马,正是一年中绝佳的时节。

  他站在墙外看花,一大簇烂银般梨花扯着黑黝黝枝杈从墙头翻过来,一树繁花一起轰轰烈烈盛放出雪浪翻卷拍岸气势。

  很熟悉的地方,只不过当时还没有这树梨花,干干净净的青石墙后面掩了鼓乐声重重,斑斓色彩距他咫尺天涯。

  那是什么时候了?

  他那时攀在青石墙头,三月春色也好,微风撩起破烂褂子一角,扒着墙头看进去,喧嚣锣鼓声中,就看见台上戏子敷粉涂墨的一张脸孔,面上供着双浅浅含笑的温柔黑眼睛。看不清是一副多么风雅端正的好相貌,如云水袖挥起,露出骨节分明略显纤细的一双手来,莹莹如玉。

  他承认那一刻就傻了,瞧见这人那一瞬间他就患了疯魔痴傻的病症,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现在也还是傻。路过人看这年轻人怔怔望着墙头探出的梨花,腰间一块儿玉佩轻轻拍打在腿上,上面是笔力遒劲铁划银勾的一个“方”。

  他不是什么有名人物,昔日不比今朝,显贵如此,倒念极了昔年放肆时日。

  念极自己年少无知,念极他温和目光,念极那一点贫贱时的微薄情意,如今败坏凌乱,心底一片荒芜,自己动手葬了棺,埋了那个未亡人。

  便如此,再都不能重来。

  

  如意街上如意坊,如意坊里美娇娘。

  这话不是方锐编出来的,但偶尔压舌根底下哼哼两句也没人会多注意,调子模模糊糊故意让人听不清,就带了一点蛊惑人心刻意引诱的意味,搞得像是什么淫词艳曲,叫人心都酥了一半。

  如意坊不是什么糟糕地方,勾栏瓦舍和它贴着边分一块空地,它半高不矮坐落在繁华如意街,却是个戏园子。

  听着也蛮干净,谁知道里面有点儿什么?方锐打小长在这条街,皇城里龌龊看了十成十,勾栏瓦舍里的勾当都了解些。

  挺多人看不上戏子,不过是多被留了点面子的妓子罢了,都是稳稳当当下九流行列里的人物,街上乞丐都能理直气壮看着他们鲜妍衣饰吐一口唾沫,阴阳怪气来一句:“什么正经人物嘛——倒还不如要饭挣面子。”

  人活着为了口气,这等人物被人看不起,也情有可原。方锐叼着根鲜嫩春草倚墙根走神,他身上套着的褂子破破烂烂倒是洗得蛮干净,只是依他随处乱倚乱靠的性子,早晚是要脏得看不出本色。

  他背后藏着个钱袋子,鼓鼓囊囊,一捏就知道里面都是铜板,或许还有两粒碎银子,他得意洋洋哼小曲儿,倒也不怕那小孩儿来寻仇。

  钱袋来自那个如意楼里走出来的少年,和他差不多大,面孔称得上端庄秀美,有种自然而然骄矜气度在里面,他猜出这是个旦角,传闻中面上涂得花花绿绿掐着嗓子尖声扮女人的角色。

  他没钱到戏园子听戏,也就配蹲墙根嚼饼子瞧瞧那扎眼的朱门,嘴里啧啧几声,心里想着还是今儿个偷了多少铜板。

  他从小学会的就是: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下贱人与其欣赏戏子衣衫上的花色,还不如找个空儿扒拉下自己口袋里的铜板。

  他那时就听过如意坊的台柱子,水牌子上第一个大角儿,立在戏院门口生怕别人看不见。

  林敬言。是个男子,唱的是青衣。

  方锐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时,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穿一身破烂衣服,桥洞下风餐露宿,乱蓬蓬头发半长不短在脑后用根褪色红绳绑了个小揪。他是个偷儿,没爹没妈,自己一个人磕磕绊绊长了这么大,偷鸡摸狗的事儿也干了不少,想方设法苟着一条命,悠哉悠哉倒是很清闲。

  这样的人都惜命,惜命也不爱命,贱命一条,是草芥是微尘,顽强不死,极致扎眼地活。给点地方让他扎根,就能活得明明白白。

  他就绞着钱袋上系着的靛青色细绳,手探进去摸里面叮当乱响的铜币,挺满足地叹了口气,手指抽出来把钱袋揣怀里,大摇大摆穿过人群,七拐八拐绕到街尾一扇朱门前,里面丝竹声锣鼓声夹杂入耳。

  他知道这是财主请了戏班子来因为个什么事庆祝一番,挠头想了一会儿想起今儿个是这家老太爷七十大寿,想着总是没事干,索性绕了个圈到了人家连着花园的后墙,青石砖墙颇高,方锐身子灵活,踩了块儿墙角的石头也能轻轻松松攀上去。

  望进去果然搭了戏台子,侧边一群人鼓着腮帮子吹着手里长笛短管,台上站了两个人,一个青衣散发,一个白衣束冠,演的是一女一男,春光和煦,方锐竟觉得有点眼花。

  那青衣戏子面孔涂抹得雪白,眼周是一圈桃花绯色,唇上只薄薄点了一层胭脂红,明明是温温婉婉的浅笑,方锐看着却觉得莫名风流惨丽,眼底含光拢雪,水袖如云,青白色泽混在一起,和他手里捻着的花枝一个颜色。

  小孩儿年少未经事,见了世间一点美色就挪不开眼,那戏子嘴里不知唱的什么,指尖就被对面俊逸男子握住,目光一转,倒和趴在墙头的方锐对上了眼。

  要他怎么去形容那一瞬或是那一刻?他记得清楚,那瞬间万籁俱寂,他觉得这人就是盯着他刻意念了两句话,看得见胭脂红在眼前划过去,最后还是青衣舞起水袖,隔了缱绻迷离目光。

  那是偷儿方锐第一次遇见林敬言,如意坊的当家大青衣。天仙一样的人儿。

  

  林敬言卸妆卸了一半,身后好友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他顶着半副油彩疑惑转头,叶珺澄对他挤挤眼,一向稳重的人难得露出几分忍俊不禁模样。

  顺着手指指向看过去,窗框上扒着双手,毛绒绒发顶一晃一晃却是欲盖弥彰。

  林敬言怔住,叶珺澄手里折扇转了个圈,扇柄点点他肩头,附他耳畔轻声笑:“这小朋友一路跟过来,怕是要见你一面呢。”

  他摇头微笑,起身做了个道别手势,长衫轻晃眉眼温淡,没再看林敬言满面迷惑就出了门。林敬言盯着那处看,直到那小孩儿试探性地探了半个头,乌溜溜大眼睛叽里咕噜转,瞧着紧张得不行。

  方锐也没想到一下子就暴露了行踪,和心里念着的美人儿对视,一向伶牙俐齿,现在舌头都僵住了,几个字舌尖盘旋着,半分吐不出来。

  自己都知道现在这副样子一定蠢透了,也该被美人嘲笑得不轻,手指扣着窗棱抠来抠去,讪讪低了头等着发落。

  方锐当时想的就是,能被说一句骂两声也挺好的,他挨的骂太多了,骂一句倒能让他心安自如点。

  林敬言被他逗笑了,瞧着这小孩儿局促模样,踱过去搭了他肩膀拍拍他头,笑声从方锐头上落下来:“你是谁家的孩子?”

  方锐盯着他长衫胸口绣着的一支亭亭莲花,支吾着没话说,又被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局促得傻愣愣,林敬言弯腰捧了他脸,四目相对了。

  “怎么不说话了?我有这么吓人吗?”

  “没有没有——”方锐着急辩解,摸摸鼻尖小声把心里话说出口,“你真好看。”

  他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眼底却透着干净坚定一点执拗,说完了唇就抿紧,全靠一双明亮眼睛表现心里那点渴慕希冀。

  林敬言摸摸他乱发,素净面孔上绽开一个笑容。

  “多谢。”

  方锐都没察觉自己怀中悄悄探出一根细绳,是那钱袋上的系带,一痕淡青突兀露出,倒是让林敬言一眼看见了,眉心就轻轻簇起来。

  方锐顺他目光看过去,再想想这东西从哪儿来的,思及林敬言身份,心下明白八分,顿时就慌了。

  林敬言只是扫过一眼,眉心褶皱摊平,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直接无视了方锐怀里鼓鼓囊囊一团,故作不见保全了他的面子,还是挂着笑,方锐不敢抬头看他,下意识捂了胸口,心虚得不行了。

  那他也不能拿出来,即使贴着胸口的钱袋就像火炭烫得他浑身不自在,也咬着牙,心里又重新升起那点市井里养成的孤倔脾气来。

  第一次觉得真是没脸见人,也不肯认错道歉,直挺挺站着像个木头桩子,心里既慌且乱,怕这神仙似的人物厌弃了他。

  林敬言倒是没话说,手掌包裹少年破旧衣衫下肩骨,掌心热度一直能传到方锐心脏里。

  “你要不要吃点点心?”

  还是一贯温和的语气,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动,方锐咽了口口水,嗓子里还是发干,掩饰一下胸口凸起纯属多余,回魂儿倒是为刚才那副不争气傻愣模样觉得丢脸,又忍不住唾弃自己一番。

  再抬头心脏还是跳得厉害,死撑着露出没皮没脸的挑衅模样,狡黠一笑映在林敬言瞳孔里。

  “不吃白不吃!”

  似乎这样让两个人都能自在点儿,林敬言见过的人多,八面玲珑不差火候,干这行的也不安逸,真假虚实都在台上戏里,台下自己一个人待着难免就有点寥落意味。

  叶珺澄说他是台上人,该活在云山雾笼的天上人间,来凡世一回说不上是谁亵渎谁,什么时候都处变不惊爱挂笑,让人看着心里莫名不舒服。

  没人能不喜欢他,好感都是瞬间就进心,像方锐这样的,甚至比方锐更有身份的达官贵族也迷恋这个人,喜欢得视若珍宝。

  他上台就是戏里人,演的不是戏,是他荒唐虚假前半生,没几个人不知道他低贱的出身,父为奴母为妓,生子却一身清骨凛然天成,胜过诗酒书画里长大的贵公子。

  方锐往嘴里塞着点心,有点走神,心思还是放了大半在林敬言身上,看他一点点卸下面上油彩粉墨,一张面孔真实清雅,执扇就是文人墨客。

  “不知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方锐存了两分炫耀意思,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极佳的成色,雕工精美花纹繁复,铁画银钩一个“方”字刻在上面。

  “方锐。”

  林敬言轻轻“啊”了一声,就把那小东西塞回他手里:“财不外露,你可记住了。”

  成吧。方锐塞着点心顺便给自己顺顺气,掌心玉佩被握得发热,他自己又何尝不知财不外露这等教训,就是孩子心性把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给心上人炫耀一番。

  “方锐……好名字。都是刀兵利气,合该傲骨铮铮。”

  粗人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他倒真的喜欢听林敬言说话,林敬言一把好嗓子清透温润,唱戏是十分哀切悲戚,平常说话的时候也夹了款款柔情。

  他就没见过说话这么好听的人,简直哪儿都好,通身上下,气度眉眼,无一不妙,无一不进心。

  方锐就还是有点呆愣,咽了嘴里东西,郑重其事又说了一遍。

  “你真好看。”

四  

  如意坊里人都知道林哥儿被个小流氓小混混缠住了。多少人都看不惯方锐没皮没脸死缠烂打的做派,比他有钱有势的拉不下这个脸来,比他更烂的哪儿敢去攀这天仙儿?

  这么想来,除了他也没人能干这个事儿了。要脸皮够厚够能缠人,也要会说话不招人烦,更要捧出一颗真心嘴里念着喜欢。

  方锐嘴甜,惯会哄人,现在真心实意,隔两条巷子都明晃晃显出爱慕来。让林敬言想装聋作哑都不成。

  说到底这就不是一份好姻缘,莫说男子之间情事是异端,光是这两个人上不得台面的身份就够受一堆冷眼,一个市井毛贼混混无父无母,一个卖唱卖笑人言里比妓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所以都看见的是方锐一头热,林敬言还是微微笑着没什么其他表示,不拦不阻不远不近,有点初涉情事的茫然,怕是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感觉。

  追求爱慕他的人太多,说到底富贵人家子弟眼里痴迷还是看向玩物才有的,不把这戏子当成有血有肉的人看,林敬言自己心里通透着,没办法只能活成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模样,挡了多少乱七八糟的情缘。

  方锐和他们多少有点不一样,说起来大概是他目光太真挚,瞳孔黑亮如同里面有火烧,爱意倾慕就盛在里面,日渐浓烈如同新酿初醅。

  年轻人欢喜和喜欢都不懂掩饰,甚至都不屑去掩饰,放在方锐眼里就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他足够自信也足够相信林敬言,大有几分不搏个两情相悦的结果就不肯罢休的架势。

  这小小偷儿就硬生生在如意坊里混成了熟面孔,提起林哥儿就都知道,有个傻小子被他迷住了,没魂儿一样追着人家影子跑呢。

  方锐站外面四顾,整个人恨不得直接缩到那水牌子后面,免得就撞上门口站着的小孩儿。熟面孔,人家不一定认得他,他可记得这人,那袋银子就是从这人怀里顺出来的,现在就贴在他胸口,里面的东西他半分没动。

  他真的怕被看见揪出来,也怕被大庭广众之下指认自己是个贼,以前他能不要脸面就为了苟活,现在要个全新的方锐,摆给林敬言看。

  他缩角落里不知道是进还是退,冷不防面前投下一道纤长影子,抬头看是个年轻男子。

  “我带你上楼找人罢。”

  方锐瞥着这突然出现的布衣公子,素净脸孔莫名熟悉,等他开了口才想起这是谁,不就是那天搭了林敬言手的小生?这是图谋不轨占便宜啊,活生生一登徒浪子!

  方锐就是瞧着他不顺眼,皱鼻子翻白眼在他身后指指戳戳,等他回身又做出副沉默寡言模样,这人明显是感觉到了,抿唇憋笑也不点破,任了这孩子胡闹,一把好嗓子温柔清润不下于林敬言,依稀是那日捏扇骨施礼的翩翩公子。

  “林哥儿没回来,你且先等等,我叫人给你取些点心吃。”

  方锐看着他玲珑笑脸也生不起来气,索性就不看他,自顾自闷头吃点心,他能感觉到这人目光落在他身上,没什么恶意但多少带着不确定的审视意味。

  林敬言回来得晚,叶珺澄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方锐已经吃得半饱,趴桌子上玩两颗玻璃珠子,门开的时候才蹭地直起身,眼睛发亮。

  “老林?你怎么才回来?去哪儿了这是。”

  进来的确实是林敬言,刚刚卸过妆,面色苍白,光里看着倒像是半透明的,他骨相其实极美,敷粉涂墨是一种风华,毫无修饰又有脱俗的味道,看见方锐就笑起来,开口时声音明显沙哑。

  “你来多久了?”

  声音很低,有种磨砂一样的古怪质感,林敬言喝了杯茶,轻轻咳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一样又笑开:“有戏要唱,嗓子总这样,这段时间唱得勤了点,就难免倒了嗓子。”

  “不过也不妨事,养两日也就好了。”

  他不在乎不代表方锐也不在乎,看他一片合拢指腹抵着喉结,咳嗽两声就一直戳进方锐心口里,那点不舒服几乎是感同身受的,甚至放大几十倍,听着都心疼得不行。

  方锐搓搓手,又一次露出拘谨神情。

  “哪天我要是发迹了,一定就不要你再干这一行了。”

  “你喜欢唱戏,就唱给我一个人听,想唱就唱,不想唱就不唱,累着自己我是不允的。”

  “你喜欢唱戏,我就在院儿里搭个戏台子,给你买好多簇新漂亮衣服,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月亮都想法子扯下来挂你床头。”

  林敬言看他的目光有点奇怪,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方锐盯着他眼睛自顾自说下去,每一句都像天方夜谭,明知虚假还要毫无保留一吐为快,感情浓烈不容半分质疑。

  “别人待你以冷眼,我便捧着你,如珠似宝放在心尖上,让别人看着,心里嫉妒死,也只能仰视你。”

  “你就是最好的了,我没和你开过玩笑,我也没哄过你。”

  “我管他们别人怎么说,我就是喜欢你一个,喜欢的要死要活,什么都不在乎。”

  方锐就像是又想到了点儿什么一样,怀里摸了一下掏出那块价值不菲的玉佩来,握着林敬言腕子塞他掌心里。

  “有什么就给你什么,别人有的,拼了命也不能让你缺,不能让你低人一等。”

  少年瞳孔亮得惊人,一瞬间刺目让林敬言眼酸又眼花,再看过去时像了却一桩心事,有点无奈释然,又不可避免夹杂几分酸涩,身子前倾像是要去吻方锐额头,最后也只是浅浅搭上他指尖,把手里温热玉佩又放回他手中,说的话像喃喃自语。

  “我们都是落魄凡人,方锐,也只有你,舍得捧出真心赠我。”

  

五  

  习惯很可怕,这已经不是林敬言第一次看向窗外了,叶珺澄挽袖执笔笑瞥他一眼,一句话就问进他心里去。

  “找那小孩儿呢?”

  林敬言笑笑不否认也没承认,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心照不宣,听好友轻轻说几句话。

  “我倒也真的没想到,你会真的动心。虽然说这里不少这种事,连那位陛下也纳了位男妃入宫,三千宠爱一身冷落了王皇后。”

  “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一动心,该让多少人难过得死去活来?”

  “哪儿那么夸张?”林敬言只是笑,心里还是觉得好友这话说得夸张,倒是他自己认知不清不知道自己多好一人了。

  窗棱被敲两下,声响清晰惊动屋内两人,就看见方锐探进个脑袋,笑得颇有两分春风得意感觉,发冠是纯粹白玉,反光柔和,却有点莫名刺眼。

  “我发迹啦。”

  这简直像是话本里的情节,前朝功臣流浪遗子受了陛下补偿,那块儿玉佩果然还是大有来头,正是先皇御笔亲刻,兜兜转转好运气,就是一朝得风云便化龙,方锐这下子从泥沼一路蹦上云端,扶摇直上,第一个想的还是林敬言。

  多深情。林敬言笑却僵下来,有点难以置信,难得露出几分呆滞迷茫神情,

  少年就敏捷翻窗过来,直接无视面露吃惊神色的叶珺澄,大胆拉了林敬言手。

  “我说过,我要是能发迹,就带你走。”

  “老林啊。你跟不跟我走?”

  他那附架势像是来强抢民女,好像胸有成竹林敬言说不出一个“不”字,狡黠偷心,本质上还是个贼,贪得很,什么都想要,抓在手里的才真的是自己的。

  就像他从来就要一个林敬言,完完整整,心是他的,人也要是他的。

  他这人固执得厉害,生得卑微像是什么都不配有,自己要的就拼命去追去拿,权势也贪美人也要,现在可好。双赢。

  就问一句,胸有成竹笃定万分。你和不和我走?都是落魄凡人,都是凡人,管我落魄不落魄,你肯不肯和我走?

  理所当然的不可拒绝,谁也没法拒绝他骨子里那份执拗的天真,林敬言目光还是空的,手被他握住,掌心裹一层细汗。

  方锐欢喜丢出钱袋,瞟一眼画了半面妆的熟悉小花旦,沉甸甸碎银子砰一声砸他面前。

  “还你。”

  就有点钱货两讫的感觉,就像是他拿了银子把林敬言买下来,一时居然像极了青楼里常见的赎身戏码,方锐揽着人穿过戏园子,林敬言只觉一群人投在他脸颊背后的目光像刀子。

  冰凉。嘲讽。不屑。

  是让人浑身颤抖的恶意。

  林敬言指尖冰凉面色苍白,半晌迟钝地挪移开滞住目光,喉结滑动一下,似乎想咽下点什么想说的话。

  林敬言迈出大门的时候回头望望,好友捏着把扇子顶着画了一半的妆容目送,风声太大,把他的叹息吹得一干二净。

  小花旦捧着银子十分迷惑。

  “林前辈不会回来了吧?”

  叶珺澄点点头又摇摇头,手腕一抖折扇摊开,空白扇面单调颜色实在扎眼,还是微微笑着,这次含了点悲天悯人的意味。

  “谁知道呢——”

  又加上一句更轻的话,没等入耳就碎在风中。

  “早都不是原来那个样了——”

  封侯拜相都是常人一生所向,就方锐一个走了大运,一块玉佩证身份,他父亲是跟着先皇一起打天下的功臣,马革裹尸只留了他这一根独苗不知怎么就混进市井,小小年纪见人生百态,八面玲珑又赤子心肠,圆滑世故恰到好处,最起码今上是很喜欢他的,手一挥就弥补了他穷酸前半生。

  王爵封不成,小侯爷倒是可以叫,封号两个字“庆安”,合了国泰民安的愿景,方锐念着念着自己倒是觉得像个吉祥物的名,有点不满意也没去找叶修理论。

  说到底,他也不太敢,怕这位明君一抽风直接把他丢大牢里看管穷凶极恶那几个死囚去。

  叶修那天坐很远很高的地方看他,面容清晰带笑,身边站着个蓝衣裳的青年,素白一双手捏着墨条,垂着眼不言不语,就是明显的红袖添香。

  好享受。方锐站着走神咂嘴,林敬言手也好看,骨节分明手指细长,捏一个兰花指利落又漂亮,拈着墨条,黑白衬着,对比起来也能十分的好看。

  叶修的声音也模糊,但还是能听出里面一点若有若无的亲近之意。

  “这样就挺好的。”

  方锐琢磨了一下这人是不是话里有话,最后得出个结论,这人一定有什么隐藏含义在话里,可惜他蠢,听不懂就是了,谁有闲心去琢磨帝王心术?

  总之和我都没关系。方锐看得开,行礼也不端正,穿惯了破烂衣裳倒是不太习惯锦衣华服。

  这下倒是好了,什么都有了。

  

  方锐其实不喜欢听曲子,他也没法欣赏那东西,只是偶尔在台下看看林敬言身段窈窕,一咏一叹步调都美得不像话,就能发痴发呆。

  他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多少曾经想要的现在就都有了,锦绣绮罗丛里卧着,今日不比昔时,以前觉得是亵渎,现在人就在枕边吻他发鬓,眉宇间郁气凝结,抚他肩背的手掌也冰凉。

  这他都一点没觉出来,说到底贫贱出身哪儿来的那么多思虑,不久前还是活着都成了问题,现在一步登天,贫贱小子不觉得受宠若惊都难得,还哪儿有时间去想些别的?

  毕竟还是个普通人。

  林敬言指尖抚过亮滑缎面上细致纹路,哼着曲儿露出笑来,冷不防门外簌簌有声,是下人在嚼舌根,林敬言自小练戏,耳聪目明,听得清清楚楚。

  “好好的侯爷,就被个狐媚子缠住了?”

  “什么侯爷不侯爷的,仗着老子的余荫封了个位置,小流氓一个,这么粗俗的人,哪个能看得上他?”

  “也就是说嘛。下贱人和下贱人,就该混一起,只是白瞎了这府里先人清誉名声,生了这么一个好儿子,把那点功绩都抵了。”

  “我怎么就不信这戏子就能一直得专宠?说到底也还是个戏子罢了,和世家贵女没法比,和花街柳巷的头牌姑娘更没法比——”

  “毕竟是个男人,旧例里哪儿有这种事?还真以为自己是陛下那样的吗?陛下有男妃,他这养的顶多也就算个娈宠。”

  “早晚是要被抛的。”

  “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金贵人了?”

  声音越来越小,人走远了就只剩模糊响动,林敬言坐那里,手指僵硬蜷曲,唇张开一线又合上,胸膛起伏神色倒是看不出什么变动,只是从内里透出十足的灰败倦色来。

  要么是真真正正君子,要么是疯疯癫癫痴子,活得那么通透一点不糊涂,对谁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那么倦那么累逼着自己不去想太多,他不是那样的人,也做不到那么漠然看人世,说到底那份通透也只是看自己,看不得别人,也不能看别人。

  方锐回府时都已经很晚,有些应酬他不得不去,也愿意去那繁华地凑热闹,前面两个小仆掌灯,他走在后面,仰头看天上月色,果真是月色如水,沁凉柔和,不动声色压制幽幽跳动灯火。

  他让仆人退下,自己提了灯在园里闲逛,转角假山旁就看见月影里站着个人。

  就是那一片月色,落满地粼粼光,苍白冰冷刺骨,花草都低伏,镀一层模糊银光看着像是假的,就连带着这个人看起来也像是假的,太漂亮太美太出尘,假得不像是林敬言。

  或者说,假得不像是方锐认识的那个林敬言。

  可林敬言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穿青衣白衣彩衣都好看的人,眼里总有一点让人看着心疼的薄脆,干净清透通情达练,一点都不显弱质女气,是唱戏的人,也是卑微人,有君子风骨,不弯不折。

  他穿一身黑,薄底鞋是练功时穿的,松松散散束了头发,一缕在夜风里飘着,侧脸皎白如月,沉静悲哀,手里捏一管玉箫,一个人立在那里,唇边漏出几声凄切幽咽像是哭泣。

  如果玉箫有魂,就该如此哀切,月夜现形,林敬言就是那缕生了千年的幽魂,缥缈得让人没法捉磨,就像抬手去碰也只能握一把哀切月光。

  方锐远远站着,只是看,没敢近前,不知道是怕自己贸然闯进去玷污这副图景还是怕吓走了这月下美人儿。

  他在这时才模糊意识到,自己标榜过的种种款款深情通情达意,都是笑话。

  就是……他的情,他现在的情,林敬言到底要不要呢?

  或者说,他现在的那点儿情,配不配得上林敬言给出的那份真心呢?

  当晚就心照不宣什么也没提,只是晚上他窝林敬言怀里时,觉得那怀抱都是冰冷的。

  

  后来的事方锐就记不清了,只记着他一路慌张奔到如意坊门口,死命敲开门,对上青年双眼,恍惚一瞬像是回了当年。

  不是当年,只是不久前,却好像也隔了很远。

  待开口时声音都是虚软的,带着一点颤音,抱着那点微薄希望。

  “老林呢?”

  “你找我问他?小侯爷,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叶珺澄没画着妆容,清素面孔温润干净,目光轻飘飘下落,落在方锐领口繁复花纹上,无饰白衣裹着清瘦身躯,笑意浅浅浮了一层在表面,眼底透出从来没出现在他身上过的冷淡嘲讽。

  “你就当他倦了厌了就走了罢。”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就当这是真的,你就当他本身就是个冷情人,待你的好都是伪装出来。”

  “这样,你可满意了?”

  “原本不是戏里人,你要插上一脚,不过是,自找苦楚。”

  “小侯爷,您请回罢。”

  “不送。”

  他下颔微微抬起,眼睫垂下看着冷冽,转身时轻轻闭了眼。

  “有缘无分。”

  任你怎么如珠似玉捧着宠着都半分用处都没有,戏子无情是真的无情,你爱他恨他他都不在意,这种人,自己都是冷的,哪儿来那么多暖去给旁人,他在台上唱离合唱悲欢,是宫阙里天仙儿,下了台抹了脸,一点魂儿都没有。

  方锐,你爱他什么呢?

  是爱他台上一回眸惊艳还是爱他台下三分不真不假浅笑?当年你是个落魄小子时你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现在呢?

  你敢说你没动过半分厌弃念头?

  你愿意把他捧到天上也随时可以让他跌得惨不忍睹万念俱灰,你自己没想过吗?本来就不对等,谈什么情谈什么爱?

  他要真信了你的话安安静静留在你身边,才是——愚蠢至极,自寻死路。

  门扇开合间他又突然想起林敬言那句话。

  “他总会后悔的,他这样身份高贵的人,和我缠在一起,不值当。”

  你看看吧。他现在就后悔了。

  一幕大戏,他搭好了台要你上去唱,没等他先仓促谢幕你就释然退场,留他一个台下看空荡荡台上,怪谁狠心呢?

  总也算好聚好散,不枉当年一面惊鸿,动情入骨,好歹给自己一个深情开始结局,不至于搞得双方都狼狈不堪再草草收场。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早都不一样了,谁还能回得去?

  早都回不去,从此陌路不见,便是最刻毒余生。



你是人间理想山河无恙,你值得所有同等回报的温柔,值得世间万般无上风光。


老林,生日快乐啊。


诸位劳斯产粮辛苦,笔力不足感谢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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